代購來的氯巴占
從龍龍出生第9天開始,就有人告訴李靜姝,她的孩子活不長。
龍龍被確診一種罕見病——嬰兒癲癇伴游走性局灶性發(fā)作(EIMFS),屬于藥物難治性癲癇。
如今,不到兩歲的龍龍已經(jīng)有1米高,卻沒有認知能力。大多數(shù)時間,他都靜靜地躺在李靜姝懷里,不抬頭,不能坐,不追視追聽,更不認識媽媽。李靜姝帶著龍龍輾轉(zhuǎn)數(shù)個城市求醫(yī),卻找不到病因。
絕境之下,有醫(yī)生建議她試一試“氯巴占”。在許多國家,氯巴占都被用于癲癇治療,但在我國,氯巴占是第二類精神藥品,屬于特殊管理藥品。它雖然被醫(yī)生寫進病歷,卻尚未獲批上市,也未獲進口許可。
靠著病友之間的口口相傳,李靜姝認識了一位微信名叫“鐵馬冰河”的代購,陸續(xù)從他那里買到國外的氯巴占,龍龍的癲癇發(fā)作得到了肉眼可見的控制。李靜姝已經(jīng)看到一點希望,她總能從“蛛絲馬跡”里獲得一個母親的快樂,“不發(fā)病時,龍龍偶爾會開心地踢一下小腳丫”。
今年6月,李靜姝收到“鐵馬冰河”的私信,因為擔心來自意大利的氯巴占包裹被海關(guān)扣留,拜托她接收一下。意外的是,“收包裹”的舉動卻把她卷入了一場涉嫌走私、運輸、販賣毒品的訴訟中。
取保候?qū)弮蓚€多月后,她收到了河南省中牟縣人民檢察院“不起訴理由說明書”。檢方認為李靜姝已經(jīng)構(gòu)成走私、運輸、販賣毒品罪,但鑒于“為子女治病誘發(fā)犯罪”等原因,最終做出了“定罪不起訴”的決定。李靜姝無法接受這樣的結(jié)果,她決定申訴,“我只是為孩子購買了救命的藥”。
在李靜姝看來,雖然氯巴占不能完全治愈龍龍的病,卻在與死神無數(shù)次的賽跑中,為她和孩子贏得了時間。“販毒案”事發(fā)后,代購“鐵馬冰河”被提起公訴,李靜姝和許多病友再次陷入無藥可醫(yī)的境地,剩下的氯巴占被她“掰開揉碎”了去用,只夠龍龍服用兩周了。
通常,龍龍只能躺在媽媽懷里,一動不動
“孩子不能連個螞蟻都不如”
深一度:龍龍是什么時候確診“癲癇性腦病”的,有想過病這么嚴重嗎?
李靜姝:龍龍三個多月時被確診,當時管床大夫說他很可能長不大,有朋友覺得“早點結(jié)束”反而不是一個最差的結(jié)局。但作為母親,我的想法肯定不太一樣。
我懷孕時已經(jīng)32歲,要這個孩子不容易,孕檢做得非常小心,甚至增加了很多附加項目。得知孩子出問題后,我想過孩子可能不會走路,但沒想到會腦萎縮。
作為媽媽我總是自責,想著是不是沒有懷好他,我那時候天天復盤,但怎么想,都覺得自己備孕很精心,懷得很小心,剖腹產(chǎn)也是怕缺氧,況且孩子的出生評分也那么好。
我覺得,可能龍龍真的很想來到這個世界,才能經(jīng)過那么細致的產(chǎn)檢來到我們身邊,所以他生病之后,我們從來不覺得累贅。
深一度:孩子現(xiàn)在怎么樣?
李靜姝:龍龍現(xiàn)在1歲10個月,個子很大,1米出頭,體重40多斤。我們帶出去,所有人都以為他3歲多,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。
上周二龍龍癲癇發(fā)作送了急救,醫(yī)生又提到,孩子除了會長個子,別的都不會,常年躺著沒有運動能力,可能一個感染就走了,醫(yī)生問我“你讓他受這么多苦干嘛?”
我當時就反思,是不是我太自私,非得讓他陪在我身邊?但轉(zhuǎn)念我就想,連沒有思想的螻蟻都那么努力活著,我們孩子不能連個螞蟻都不如。他會吃東西,而且那么努力地吃東西,是他也想活著。
雖然跟龍龍互動永遠沒有反應,但偶爾心情好了,他手腳會動會踢。以前不小心碰到他也不會哭,現(xiàn)在打針會哭了。
深一度:平時要怎么照顧他?
李靜姝:每一秒都要注意他的狀態(tài),晚上,孩子一抖,我們便會條件反射式地醒來。情況嚴重就給他吸氧,癲癇不停就送醫(yī)院。一開始處理的時候我天天哭,丈夫擔心我想不開,還給窗戶安裝了防盜網(wǎng)。
龍龍小時候不會吃奶,全靠滴管喂,三個多月的時候醫(yī)生要給他下胃管,我不同意。吃飯最開心的時候不就是食物吃到嘴里的那一刻嗎?我不想他的嘴里一點味道都沒有,就用針管一點一點給他打。還好他扛過來了,現(xiàn)在他不會嚼,但會用嬰兒的奶瓶。
我的血壓一直控制不住,處于三級高血壓狀態(tài),醫(yī)生說危險有點大。生龍龍時我是剖腹產(chǎn),我剛出院沒兩天,孩子就又入院了,這兩年我基本上沒休息過,我已經(jīng)習慣了這種生活,主要是心累。
深一度:在與這個病做抗爭的過程中,什么事情會讓你很痛苦?
李靜姝:最痛苦的就是我覺得孩子痛苦。他不欠我任何一點,是我們需要陪伴才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,給了他這樣的身體。
我很不喜歡別人說“有的孩子是來討債的,有的孩子是來報恩的”,孩子帶給我的痛苦,沒有旁人想的那么重。雖說他不認識我,我們沒有任何語言交流,但那種源自血液的、天然的、為人母的快樂遠遠大于痛苦。
我不期待奇跡,只想著,他來人間一遭,讓他感受到我們愛他。
我和丈夫十幾歲認識,結(jié)婚多年,但見他哭不過兩次。孩子確診時,丈夫拉著孩子的手,臉埋在孩子肩膀上嚎啕大哭。我一邊哭一邊說對不起,他爸說我這話特別不對,沒有誰對不起誰,不是我們故意的。
深一度:在你接觸的病友中,其他家長們是什么狀態(tài)?
李靜姝:這個病給家長們帶來很大壓力,因為無望。在孩子生命的存續(xù)期間,每天都要吃藥,時不時還要送醫(yī)院急救。
我無法形容這種感覺,在病友群里有太多因病致貧的家庭,一旦病友群里有孩子走了,媽媽會毫不猶豫地退群,我特別能理解。
我以前沒在這個群體的時候,就覺得人要站在一個道德制高點,可以指責別人,現(xiàn)在他們每個人的選擇我都特別能理解。
醫(yī)生提供的病歷中,氯巴占被寫在了治療建議里
“都是對癥治療,沒有一個對因治療”
深一度:確診之后有什么明確的治療方法或者藥物嗎?
李靜姝:孩子出生第9天住院,當時癲癇處于持續(xù)狀態(tài),控制不住一直抽,甚至會呼吸暫停,渾身青紫,有時一摸,身體都涼了,總覺得這個孩子肯定活不下來。
那時我甚至跟孩子爸說,抽時間把墓地給孩子看好,因為老家有傳統(tǒng):夭折的孩子不讓去祖墳。要買就買兩個,如果孩子走了我扛不過去,就讓丈夫把我們娘倆葬在一塊。
因為龍龍發(fā)病較早,我們當時吃了開普蘭、德巴金、奧卡西平、妥泰等一系列藥,但都無效,直到生酮飲食加上氯巴占,才有了效果。最多的時候,龍龍每天要吃5種藥,現(xiàn)在每天也需要吃4種。
這兩年我們?nèi)ミ^很多地方求醫(yī),到過省婦幼和北大婦兒醫(yī)院調(diào)藥,還去清華大學玉泉醫(yī)院進行外科評估。
現(xiàn)在都是對癥治療,沒有任何一個對因治療,找不到孩子的病因鐵定沒法往后走。我還試圖聯(lián)系醫(yī)院的科研項目,比如安徽醫(yī)科大學的“罕見病診療”研究,后來因為疫情取消了;還報名了協(xié)和的“希望診斷計劃”,現(xiàn)在處于討論階段。
深一度:什么時候開始用氯巴占?效果怎樣?
李靜姝:2020年4月左右,省婦幼的醫(yī)生讓我們試一試氯巴占,當時我們沒抱太大希望。誰知道真有用。
龍龍出生三個月時開始用氯巴占,吃上這個藥后,雖然發(fā)作次數(shù)依然很多,但是癲癇程度一看就不危急。
我對氯巴占這么執(zhí)著,因為只有它有肉眼可見的效果。這個藥非???,龍龍吃的每一個藥,無論副作用大還是副作用小,我都會先試幾天。
深一度:這個藥物在國內(nèi)可以買到嗎?
李靜姝:醫(yī)生當時就明確說這個藥國內(nèi)買不到,讓自己想辦法去找買過的病友打聽。候診的時候我加了一些群,病友們會把我拉到病癥比較相近的群里去問。后來認識了“鐵馬冰河”,有了穩(wěn)定的購藥渠道。
深一度:在代購藥物過程中,你不覺得這種買藥的方式有風險嗎,有沒有意識到這已經(jīng)涉嫌違法了?
李靜姝:那時候沒有什么風險意識,覺得不就是買個藥嘛。
“只要不是毒品罪我都能接受”
深一度:被警察帶走那天是什么樣的?
李靜姝:9月3號上午8點半的時候,我正在吃飯,警察敲門說是中牟縣公安局刑警隊的,我一度以為對方是騙子。他們掏出證件,問我認不認識“鐵馬冰河”,有沒有幫他帶一個包裹,我說有這事兒,然后就被一臉懵圈地帶走了。孩子的爺爺奶奶也嚇壞了。當時我都不覺得這是個什么事,認為說清楚就行了。
當天警察詢問了我收藥的情況,他們了解到我是本地人、孩子的病又特別重,我交了3000元保證金后被取保出來。后續(xù)他們又讓我送過幾次孩子的病歷資料。
回家之后,大家都覺得這件事結(jié)束了。
深一度:何時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?
李靜姝:看到取保單子上寫的罪名是涉嫌運輸毒品罪,我當時就懵了。因為在我認知中,毒品是一個比殺人放火還要重的罪名。當時渾身發(fā)抖,哭得厲害,我很害怕。
深一度:你怎么看待“涉嫌販毒”這件事兒?
李靜姝:以前也不懂這方面知識,出來之后我瘋狂地看一些案例和法律文件。
在裁判文書網(wǎng)上,我搜索了一些類似判例,2017年有一個代購管制藥的廣州人被判了“銷售假藥”;沈陽一個代購“氯巴占”的人,被判處非法經(jīng)營罪。類似的情況已經(jīng)有判例了,我想,不能一到河南就不是同一部刑法了吧。對我自己而言,只要與毒品無關(guān)我都能接受。
我很在意罪名,不想把自己給小孩看病跟販毒聯(lián)系在一起,另一方面,我怕這個罪名影響到孩子購藥。
檢方認為這件事兒涉嫌運輸毒品罪,走私毒品。但我覺得,這只是用來給孩子治病的藥品。雖然我不知道為什么氯巴占沒有被引進國內(nèi),但還是希望,能有合法的途徑去購買藥物,否則孩子就沒有活路了。
深一度:你怨恨“鐵馬冰河”讓你卷入這件事嗎?
李靜姝:有人說我們被代購坑慘了,但到現(xiàn)在為止我也不怨“鐵馬冰河”,他家也有癲癇寶寶。
我相信,他要我地址時,沒有想到后續(xù)的事情。不是故意把我們卷進這個事里,他肯定比任何一個人都不想。
“鐵馬冰河”在病友間的評價非常高。第一他價格比較穩(wěn)定,第二因為他貨源穩(wěn)定。疫情時,幾個病友沒有藥吃,他又沒有貨,他主動聯(lián)系病友去勻藥,互相幫忙。
我不喜歡網(wǎng)友說他是個“藥品販子”,對于我們來說,他做代購,讓我們買到了救命的藥。說句實在話,氯巴占這種藥的利潤絕對不值得他們把自己的自由賭上去。
11月23日,李靜姝收到了定罪不起訴決定書
“我要申訴,否則罪名會跟我一輩子”
深一度:涉嫌運輸毒品的事情曝光后,對你有什么影響?
李靜姝:在我們?nèi)后w里,有些孩子的藥吃不完會轉(zhuǎn)給其他需要的家長,以前覺得這是常規(guī)操作,但現(xiàn)在看到這些我都很后怕,很想提醒他們千萬不要轉(zhuǎn),但是我沒法說。
深一度:現(xiàn)在最擔心的是什么?
李靜姝:我最擔心買不到藥。最近,我已經(jīng)給寶寶減了藥量,剩下的還夠吃兩周。
我不知道,沒有氯巴占的維持孩子可以撐多久。如果5年、10年之后醫(yī)學有所突破,但孩子已經(jīng)不在了,我不可能讓他復活。
深一度:你有沒有想過再要一個孩子?
李靜姝:我對二胎不執(zhí)著,能照顧好龍龍就好。對我的家庭來說,再生第二個孩子真的是賭博。據(jù)我了解,像我們這樣找不出病因的,有二胎出生的寶寶像老大一樣,也是“癲癇寶寶”。
至今,我還記得懷龍龍時的喜悅,看寶寶的四維照片時,就知道他是個大長腿的寶寶,我曾想,有一個這么漂亮、可愛的寶寶愿意來我們家,我們要努力了。
現(xiàn)在龍龍雖然患病,但日子還得往下走。
深一度:你有沒有感到很無助的時刻?
李靜姝:上周五,我真的產(chǎn)生了自殺的念頭。那天我情緒特別低落,看著懷里的龍龍,又想到涉嫌運輸毒品的案子,感覺自己有些扛不住了,于是想到了快速結(jié)束這一切。
在我能想到的死亡方式中,吃藥或許是痛苦最小,給別人帶來麻煩最少的方式。我本身血壓不穩(wěn),聽說降壓藥吃多了血壓就會迅速下降。
我已經(jīng)做好準備,并給孩子爸爸留了一封信放在了朋友那里。當我告訴丈夫有東西讓朋友轉(zhuǎn)交時,他察覺到我的不對,在電話那頭瘋了似的說,“我現(xiàn)在開車回家,你不想因為車速太快我出車禍吧?”,他這一句話,讓我覺得瞬間清醒,不想死了。
丈夫說,只要我不傷害自己,沒有人能傷害我。
深一度:目前案件進展如何?
李靜姝:檢方的決定是“定罪不起訴”。11月23日下午4點左右檢察院通過視頻宣讀了不起訴書,宣讀完生效。定罪是“走私、販賣、運輸毒品”。
我們當?shù)氐臋z方已經(jīng)查明那些藥品都是流向癲癇患兒的,它就是個藥品。我沒有任何牟利,只是轉(zhuǎn)了一個包裹,買藥也是為了孩子醫(yī)療為目的。
雖然“不起訴”的結(jié)果還好,但我心情很復雜,有點呆。代購“鐵馬冰河”被提起公訴了。
深一度:對于檢方的處理結(jié)果,你有什么打算?
李靜姝:這個罪名有可能會跟著我一輩子。
我以為法院可能會判得更清晰,可能不會以“毒品罪”往下走。如果是“非法經(jīng)營罪”,哪怕起訴了,我都能接受。
我更擔心的是,以販毒定罪,會影響群里其他人購藥。這個群體需要的藥還有很多是管制藥,除了氯巴占,治療嬰兒早期難治性癲癇的藥很多都需要從國外代購,將來可能也會被判為毒品;另外病友們也并不太清楚專賣藥品也有風險。
所以,我現(xiàn)在打算申訴。
(為保護采訪對象隱私,文中李靜姝、龍龍為化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