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租房降級的年輕人:30元一天,住太空艙,靠日結(jié)工維持

2023-07-03 14:45:49

通常,一個基本意義上的家,需要有廚房、衛(wèi)生間、客廳、臥室;再簡化一點,起碼也得有床、衣柜、桌子;但太空艙將居住精簡到了極致,只保留了一個最初級的功能——睡覺。

作為一種高密度的居住形式,每日人物與各地的多名太空艙居住者進行了訪談。他們的經(jīng)歷,可以勾勒出這樣一個群像:住太空艙的人,通常是渴望極度壓縮租房成本的人。他們之中,有日結(jié)建筑工,有外賣員,有不火的網(wǎng)絡(luò)主播,有連鎖學校的教培老師,也有遭遇生活巨變,無法支付押一付三房租的無業(yè)者。

這是生活的另一個角落。


(資料圖片)

文 |李微明

編輯 |易方興

運營 |橙子

艙中人

站在西安一家太空艙外的陽臺,林華吐出一口煙,給妻子打電話。

在他的身后,摞起來的太空艙,像一口口橫著的井,又像是能住人的蜂巢。這里是28樓,房間大約30平米,塞進了20個淡黃色的太空艙,能住20個人。其中有一艙,竹簾半掩,床頭瀉出昏暗的光,那是他近兩周的住處。

作為一種高密度的居住形式,在一些城市,一些渴望便宜房租的年輕人尤其青睞它。一方面,它比上下鋪的青年旅社顯得名字更酷一點,由于四面包圍,私密性也更好;另一方面,它甚至有著比青旅更低的價格,有的能低約30塊錢一晚。

林華住的太空艙,位于第一排,相當于下鋪。乍一看,像一個四方的盒子,盒子被塑料墻包裹,想進出,只能通過倉口的竹簾。每到深夜,竹簾會投射出屋內(nèi)住客晃動的身影,如皮影戲一般。

為了進一步增加空間利用率,每個太空艙都很低矮。不到一米二的高度,想站在艙里是不可能的事。林華勉強可以盤坐在床上,但得弓著腰、留心頭頂。這種局促的感受,坐過火車上鋪的人應該能體會。

▲林華居住的太空艙。圖 /受訪者提供

通常,一個基本意義上的家,需要有廚房、衛(wèi)生間、客廳、臥室;再簡化一點,起碼也得有床、衣柜、桌子;但太空艙將居住精簡到了極致,只保留了一個最初級的功能——睡覺。但它又與只放一張床的房間不同,它還提供了一種絕對獨處的包裹感。

第一次見到太空艙,林華是滿意的。起碼他覺得,“床是正常大小,跟大學宿舍一樣”。以他當時的條件,也確實無法要求太多。鉆進艙后,他還看到右側(cè)墻面嵌著床頭燈、鏡子和一個插座,插入艙卡即可使用。

有燈光、能充電、有床。僅此而已。

但更重要的是,這處太空艙位于市中心。在對比當?shù)厮腥鹤饴灭^后,林華選擇了這里。這兒價格最低,一晚上只需要30元,也是他唯一承擔得起的地方。相比之下,同地段的酒店,就算最差的居住環(huán)境,住一晚上也是上百塊起步。

在地理位置的優(yōu)勢下,他四處打工很方便。

沉默的艙群

在林華的居住處,他和十幾位近乎無聲無息、困在生活中的人住在一起?!斑@里大多住客不怎么交流,白天各自出門,好多人晚上也不回來,上夜班?!倍贁?shù)留在艙中的人,縮在竹簾后面,“不說話,也沒有手機外放,很安靜”。

每日人物與各地的多名太空艙居住者進行了訪談。從他們的經(jīng)歷中,可以勾勒出這樣一個群體畫像:住太空艙的人,通常是為了減少旅途開支、強調(diào)隱私,又或者是渴望極度壓縮租房成本。

他們之中,有日結(jié)建筑工,有外賣員,有不火的網(wǎng)絡(luò)主播,有連鎖學校的教培老師,也有遭遇生活巨變,無法支付押一付三房租的無業(yè)者。

這里是現(xiàn)實的另一面。在一些太空艙中,都體現(xiàn)出這種居住者身份和年齡的割裂感。比如剛畢業(yè)去外地找工作的大學生,又或者是剛剛失去工作的中年人,他們的生活軌跡,有時候會在太空艙里出現(xiàn)短暫的交集。

在廣東深圳找工作的40歲的于現(xiàn),也選擇住太空艙,因為手頭緊。每次回自己的太空艙,路過公共空間,他總會看到頭戴耳罩式耳機、喊叫著打游戲的青年學生,他會一邊在心底說這些年輕人“墮落”,不懂珍惜時間,一邊又感嘆人到中年失去工作、窘迫重壓下的自己。

最后,他只能每次低頭匆匆進艙,裝作視而不見。

根據(jù)一家太空艙制造商的商報,太空艙旅舍概念起源于日本,最初為一些無法回家的上班族所設(shè)立,主打經(jīng)濟便捷、服務(wù)周全、衛(wèi)生舒適等特點。商報中還提到,太空艙突出了社群概念,強調(diào)集體活動。

但很多時候,這種高密度居住帶來的社群體驗,也會讓居住者尷尬。

比如無法承擔高額租金的二十多歲的莫依婷。在找到湖北武漢一家酒吧侍者的工作后,她住進了太空艙。在夏天,她拖著三個大行李箱,爬上狹窄的樓梯后,看到二樓的太空艙外,一群背包客聚在一起聊天。

她的出現(xiàn),成了這群人中的異類。

住太空艙的背包客們,基本都是來旅游的。他們顯得比她輕松很多,常常辦一些彈琴唱歌的聚會,這顯得莫依婷像個局外人。她拎著攥得皺巴巴的打包袋,在艙內(nèi)熬到凌晨,靜悄悄地躲在床上,把冷掉的餐食吃掉。塑料袋摩擦出窸窣聲,又被成片的鼾聲覆蓋。

太空艙的氛圍通常是寬容的。莫依婷白天要趁著安靜在太空艙補覺,晚上出艙,洗漱去酒吧上班。就算是這樣顛倒的生物鐘,在太空艙住著,也不會有人覺得有什么不妥。

獨來獨往的莫依婷,在住了半個月后,太空艙老板終于忍不住問她:“是不是來旅游的?”

“我說我不是,是在附近上班的,他看我打扮得精心,長得也好看,猜測我是大學生在酒吧駐唱的,還邀請我一起唱幾句?!蹦梨没剡^頭,正對著在公共空間里艙客們期待的目光。

“我哪是什么歌手啊,是在酒吧開瓶蓋的。”莫依婷說。那一刻大家都沉默了。一股自我否定的情緒從她心底升上來,在太空艙,她唯一一次與人群的交流,就這樣結(jié)束了。

▲2017年7月12日,上海,浦東陸家嘴一寫字樓內(nèi)現(xiàn)“共享睡眠”太空艙。圖 /視覺中國

打撈失意者

在太空艙外,林華倚在陽臺欄桿邊,電話接通了。妻子在另一端講述自己在老家的生活,還有孩子的近況。

妻子問他過得怎樣,林華掩著聽筒輕輕咳了兩聲,“都挺好的。”他說。

他沒說實話。一個多月前,他從工程公司離職。而公司拖欠的兩個月工資,成為壓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,“實在堅持不下去了”。那之后,他四處求職,卻因大專學歷處處碰壁。

而他的積蓄,也在三年前被朋友騙光。人至中年,口袋一文不剩,還被迫月月償還當年替朋友借的信用卡,一共30多萬。

在找不到工作的第30天,林華被迫扔掉曾經(jīng)“坐辦公室”的矜持,轉(zhuǎn)去找日結(jié)工?!稗o職后肯定沒臉再住公司的宿舍?!彼麤Q定搬走,但滿宿舍的家當讓他犯難——舍不得扔,也沒錢租房。

憑著幾年的交情,林華尷尬懇請公司幫忙寄存行李,住進了太空艙。陪伴他的,只有一只雙肩包。

而正是這每天不到30元的太空艙,給了他喘息的時機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只要像林華這樣的人越多,做太空艙生意就越賺錢。在居住期間,林華也確實見到不少落魄的人。如果這個房間20個艙位都住滿人,老板一天可以收入600塊,一個月就是18000元。這遠遠超過了一間30平米的房間在當?shù)匾粋€月的租金。

但太空艙是否賺錢,這與林華無關(guān)。在井底的他,當務(wù)之急是試圖打撈起自己。那段時間,他先是找了一堆所謂的“網(wǎng)絡(luò)兼職工作”,有平臺試玩拉新,有幫主播提現(xiàn),還有出租微信號等等,報酬微薄不說,還涉及灰色產(chǎn)業(yè)。他最后總結(jié):“都是坑,為了那一點錢,冒那么大的風險,還是踏踏實實干活賺錢吧,睡得安穩(wěn)。”

但接下來工作并不好找。一個深夜,他掀開竹簾,站在艙群間的狹窄過道上,他突然想記錄自己現(xiàn)階段的住所。為了躲避熟人關(guān)注,他還專門在社交平臺新注冊了一個賬號,拍下照片上傳,記錄下自己的困境。

▲圖 / 視覺中國

“明天只能去先干干日結(jié)了,先活下來再說?!痹谫~號上,他如此結(jié)尾。

沒想到,這成了一個轉(zhuǎn)機。接下來的幾天,他找到了一份日結(jié)工的工作——給櫥柜門板打螺絲,8個小時掙了200元。

那之后,他進入了一個穩(wěn)定時期。通過日結(jié)的裝修工作,來支付每日太空艙的費用,起碼生活能繼續(xù)了。

掛斷妻子電話,林華隨手掐滅煙頭,轉(zhuǎn)身撞上一位瘦小的男青年。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,耳上別著助聽器,手比劃著說自己也是租客,在跑外賣。

這是林華在太空艙的第一位朋友,林華叫他小哥。小哥每天從凌晨12點跑到第二天中午12點,同時跑三四個平臺,一天最多能賺七百多元。他給林華看了手機中的后臺數(shù)據(jù),說自己三年已經(jīng)攢了60萬了,唯一的缺點就是太累,身體受不了。

他們互加了微信,小哥笑著說可以教林華跑外賣。林華想了想,還是放棄了。他總感覺自己“還沒到這地步”。但他也說:“但我非常敬佩他,對比起來,我真的沒有他堅強?!?/p>

另一個瞬間

一個令人意外的事實是,在訪談中,人們對于太空艙的評價相當對立。一類人心懷不滿,覺得太空艙“逼仄、擁擠、環(huán)境差”;而另一類人卻覺得“溫情、友善、懷念”。

如果說,太空艙是從經(jīng)濟層面打撈起了林華,那么對于陳東東來說,太空艙則是在社會層面,幫助他實現(xiàn)了情感連接。

陳東東是在林華帖子的評論里出現(xiàn)的,他發(fā)現(xiàn)林華居住的太空艙位置,“跟我當年住的一樣!在下層靠中間的地方”,陳東東還分享了自己長達兩年的居住體驗,仿佛與林華是多年未見的舍友。

大學畢業(yè)后,陳東東度過了一段非常糟心的租房時期。最開始他是常規(guī)租房,住在市中心,是一間改造了廚房的四室合租房。同一屋檐下的人不少,清晨洗漱,衛(wèi)生間門口排長隊,卻鮮有交流。

“大家都很冷漠,平時一回家門‘咵’一關(guān),誰也不聊天。”陳東東說。

陳東東試圖建立友情的愿望落空了。每天晚上下班,走進客廳,他看見的只有兩側(cè)緊閉的屋門,茶幾、沙發(fā)上堆滿剩飯,還有擰在一起的衣褲。

他很孤獨。合同到期后,提著塞滿的編織袋,他住進了太空艙。

太空艙的日子要想過得去,分享是繞不開的話題。剛住進去的時候,他就把洗面奶、洗發(fā)水和沐浴露擺在了公共洗手池邊,“我放在外面給大家用吧”。他管老板叫哥,還結(jié)識了旁邊艙里幾位同齡的男租客,大家都是二十來歲,剛?cè)肷鐣?,各有各的苦惱,卻又保持著苦中作樂的能力。

他們偶爾分享買來的零嘴,或者聚在公共空間看電視、聊天、打鬧。每當陳東東跟老板一起,從背后突然把其他相熟的租客掀翻在沙發(fā)上,大家都會哄笑起來。

到了夜晚,安靜的時候,當大家進入各自的艙內(nèi),一切又恢復了平靜。陳東東躺在艙中,感覺自己“像是躲進樹洞的小動物”。他沒有想到,曾經(jīng)自己渴望的暖黃燈光下的沙發(fā),以及熱熱鬧鬧擠在一起看電視的大家,竟然在太空艙這里找到了。

所以他一住就是兩年。

在太空艙,做日結(jié)工的林華也經(jīng)歷過類似的溫情瞬間。

有一回,林華還在太空艙碰到一位老鄉(xiāng)。“老鄉(xiāng)跟我聊到凌晨一點,他之前開火鍋店,疫情三年賠了,負債200萬。他給我看那些欠款,然后每張信用卡都等著還十幾萬?!?/p>

老鄉(xiāng)鼓勵他,說:“你才那么點負債,你怕啥呢?”

“他給我很大震撼?!绷秩A感嘆道,“他現(xiàn)在開著面包車賣水果,一個月能掙3萬多還負債。他跟我說人要往前看,別在過去的漩渦中出不來,能打敗我們的只有我們自己的心態(tài),而不是別的人和事?!?/p>

▲河東國際機場“膠囊”酒店,這種類型的太空艙,屬于“高級版”,價格也更貴。圖 /視覺中國

離開這里

盡管如此,太空艙這種形式,依然存在其固有的缺陷。

一個最大的隱患是消防問題。在塞滿太空艙的房間里,房間的人均使用面積通常不會很高。以林華所在的太空艙為例,30平米放20個艙,如果住滿20人,人均使用面積只有1.5平米,遠低于許多城市在法規(guī)中規(guī)定的“人均居住面積不得低于5平米”的要求。

而一旦發(fā)生火災,住在太空艙里的人,如何逃生也是個問題。所以,這種太空艙,是不允許出現(xiàn)在居民樓之中的。

還有一個現(xiàn)象是,在訪談的許多人眼里,太空艙終究只是個暫住地,如果手頭更寬裕,又或者是生活有了著落,人們總有一天會離開它。

莫依婷找到了穩(wěn)定工作后,最后還是搬出了太空艙,并且如愿買了一輛全身酷黑的機車。經(jīng)濟穩(wěn)定的日子里,太空艙的生活仿佛成為了一段逐漸淡化的影片。那些艙內(nèi)拉上簾后難以適應的沉悶,四周此起彼伏呼嚕聲的吵鬧,似乎逐漸遠去。

那段回憶中,只留下了那個為更好的生活獨自奮斗的自己。

機車飛馳在街上,路過相似的旅舍,她也偶爾會產(chǎn)生去住兩天太空艙的念頭。但也只是想想而已。

而哪怕對于住了兩年太空艙的陳東東,這樣的生活也有結(jié)束的一天。隨著當時一起入住的太空艙租客陸續(xù)搬離,陳東東自己也與老板告別,住進了公司附近的公寓。

他沒有再選擇合租,“如果能有一個合拍的室友還是很好的,但估計很難遇到了”。

▲圖 /視覺中國

如今,還住在太空艙里的就是林華了。

臨近妻子的生日,林華特地回了趟老家。在他替人償還債務(wù)的三年里,只有妻子作為“最親密的人”了解他的處境,而無奈搬入太空艙的情況,林華誰都沒有告訴?!耙矌筒簧厦?,只能連累家人白擔心,沒必要?!?/p>

回到家,林華抱起兩歲多的孩子,跟妻子一起到外面吃飯。在過去的那些生日中,蛋糕都是他買,聚餐也是他花錢?!暗衲陮嵲诮?jīng)濟能力有限,是她請我和孩子吃飯了,也是頭一次。”

一大塊蛋糕被分到林華面前,白色奶油上面是一朵粉色小花?!跋M髂甑纳?,還是我給她過?!绷秩A說。

那時,他應該已經(jīng)不住在太空艙了。

(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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